潮新闻客户端 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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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寿街的记忆里,保留着海飞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时,万寿街有一家书店,店面小,书也不多,卖一些文学与社科类的书,大多数时候书店里面冷冷清清的,只有店主在条桌后面坐着,桌上摊着书。
海飞走进书店,经常是在傍晚时分。斜阳西照,万寿街的静谧时光里,青葱的海飞步履匆匆,头微微地昂着,似乎是在注视着铺满落霞的天空,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海飞在浣江边上的一家工厂上班,更多的时候,下班以后,海飞会和朝潮一起来到书店看书。靠着书架,边翻书,边聊着与文学相关的话题。这两位不久以后成为文学前沿的实力作家,当时风华正茂,瘦而清洁,出手很快,各类文学作品在各地报刊“遍地开花”。
那时,在聊文学的同时,也聊电影,聊得最多的是小众的文艺片,海飞说的一些电影,当时不但没有看过,连听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后来喜欢伊朗电影,就是受到了海飞的影响。那时,海飞买了大量的碟,看得很专业,他看碟,就好比是在看小说,他不说看碟,而是说“读碟”,写了很多“读碟”的随笔。在一些报刊上开设了“读碟”的专栏,个性化的文学审美,将影视元素解读得趣味盎然,笔底生花。这些“读碟”随笔是海飞散文写作中不可忽略的一枝,很多次想对海飞说,如果结集出版的话,同样会深受读者喜爱的。
……那时,海飞居室不大,女儿出生不久,为了不影响家人的日常生活,专事写作,海飞在阳台隔出了三平方米左右的“创作室”,散乱地堆放着书籍和报刊,还码着一些影碟,逼仄的空间里充满着文字。
充满文字的空间是辽阔的。每当月挂枝头,海飞则“躲进小楼成一统”,甚至直到东方既白。炎夏,书桌底下放一盆冷水,把双脚浸入水中,海飞说,这样既可以降暑,又可以驱蚊。在三平方米左右的辽阔空间里,诞生了海飞早期的大量作品。坚硬、坚韧的文学情怀,海飞很快进入了欲飞的状态,离开了诸暨,去了文学的远方……见面机会就少了,更多则是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等一线文学大刊上见识到了海飞的文学现状,不断看到海飞作品在全国获奖的消息,拿到海飞签名的新著,由衷的高兴。有时,完成了一部新作,海飞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低缓、节约,他喜欢把喜悦敛入内在的那个地方,向他表示祝贺时,他总是低沉有磁性地“嗨嗨,嗨嗨”。
好像是在2004年间,先是在电话那头说了一个刚构思好的长篇小说梗概,题为《生死门》,听得引人入胜。不久,海飞寄来了写作提纲,耳目一新,其中一些新元素,使经验阅读遇到了挑战。主人公陈大有,“迷恋上帮人接生”,因为手上长了六个手指头,大家都叫他六指。喝了酒以后,那个指头就特别红。为了方便接生,六指就把那个指头“给砸烂了”。整部小说围绕六指铺阵开来,时间跨度近一个世纪,自晚清民初至上世纪60年代,各式人等在其中上演了精彩纷呈的生生死死,风生水起,错落有致,不绝如缕……虽然《生死门》至今尚未出版,但海飞精心构建的那个巨大而又崭新的文学空间,一直盘桓在我阅读的记忆深处,耿耿于怀,无法挥去。
在接连阅读了海飞《花雕》《花满朵》等多部长篇小说之后,把更多关注的视线投向了海飞的中篇小说中,那是一批应接不暇的精制。如果说,海飞笔下各式类型的小说构成了一条汹涌浩瀚的大江的话,那么,其中的中篇小说则是大江中那波拍岸的飞浪。
小说何为?揭示或者唤醒生活中普遍存在,却又常常熟视无睹或者视而不见或者由于多种因素或沉睡或遗忘或丧失的那些幽暗的东西,那是一些只能用心灵去感应的东西。拿到《我爱北京天安门》后,一连读了好几遍,向好几个喜欢海飞作品的书友作过推荐。
小胖是小城化肥厂的一名经警,为了转正,工作很卖力,进经警队不久,便逮住一位偷看女工洗澡的小子,给上了手拷,还准备扭送去派出所。过后不久,又抓住了一位在厂里偷铁的外地农民工,小胖也想把他给扭到派出所。小胖的想法被经警队长屠向前制止了。后来,屠向前在一次单独的场合,对小胖说,小胖你这个样子是不对的,偷看女工洗澡的小子是你师傅的儿子,而且,尚未成年;偷铁的外地农民工,是老婆生病了,医药费又贵,没办法。当时,小胖还用脚踢了蹲在经警队办公室里偷铁的外地农民工。屠向前最后说了这样一席话:“小胖,咱们可都是人,咱们是男人,你要学会做男人。”文字写得很淡定,但我却感受到了内心向往的那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异常珍宝的东西,作家的心灵感应着一个阅读者的心灵。感到很满足,满足海飞的这种价值评判。
后来,海飞对小说创作有过深切反思,在一次访谈中海飞说过这样一段:“我发现我们的小说创作存在一个误区,那就是我们的切入点特别的平常,或者说写的只是特别旧的地方,就像是发现了面前的一朵花,却没有发现更远处一丛有着苍凉之美的荆棘。”其实,切入点的有效选择,是海飞小说能够长驱直入的关键。在《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一篇中,女主人芬芳有过一段短暂的安静生活,是沉重过后的安静。海飞是这要写的:“芬芳的生活一下子平静了……她走路的时候步子是轻的,生怕惊醒地下蚯蚓的梦……”以走路的步子为切口,表达了人物的内在心情。在同一篇中,因工伤,打工仔牛蛙的一条臂被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袖口。牛蛙走在路上,细风吹着空荡荡的袖口在路上飘荡着。海飞的语言是这样的:“他(牛蛙)的右手袖口里,空荡荡的,风轻易地就把袖口吹起来,又落下,再吹起,再落下,像是那些生活在水中的摇摆不停的水草……”看似轻松的语言,传达出来的却是沉重与苍凉。越是轻松的切入,越是让读者感觉轻松不起来。而在《美人靠》里,海飞选择了暮色、真丝睡袍以及阳台等作为切入点,表现了美人唐模的欲望和孤寂以及无助,当时,唐模身着真丝睡袍独自站在阳台上:“她(唐模)的手指头伸出去了,手指头落在窗外,像要把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当作钢琴一样弹奏。她的手指头颀长白皙又不失肉感,在暮色里虚张声势地挥舞着。暮色有些凉。”大多数时候,海飞绕过了花,着墨于“远处一丛有着苍凉之美的荆棘”。
《赵邦和马在一起》是海飞较为早期的作品,起先给我留下印象是细碎的,读了几遍以后,留下更多的并非是故事本身,而是与故事相关甚至是以外的一些东西,比如故事与故事之间的过度,比如故事中那些现实之上意境以远的人事物语等等,凡此种种,竟然使阅读变得闪烁而敏感,梦境使故事更为辽阔更加可信。《赵邦和马在一起》中有一节,从拖拉机过度为马,有效使用了寓言化的手段,使小说得到了升华,无疑也增强了小说的整体魅力:“赵邦后来爬上了拖拉机的车斗,他在车斗里摊开四肢睡了长长的一觉,一直睡到傍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院子里的枣树发了芽。那些叶片从嫩芽开始,疯狂地生长。生长的时候,还发出了呼啸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赵邦骑着一区枣红马,雄壮地穿过了村庄……”马是在梦中出现的。在马出现前,写到了枣树嫩叶发芽的声音,再是马,过度得多么丰腴而精彩。海飞在一次访谈中,专门谈到了《赵邦和马在一起》的写作,是这样说的:“我喜欢寓言化的写作,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有人看了《赵邦和马在一起》及《干掉杜民》后,认为太不真实了。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真实,就像梦一样。梦是一种不真实的生活,但梦并不一定不精彩。”
前些日子,海飞在电话那头说,四卷本的《海飞自选集》即将出版。对于一位成就斐然的作家来说,集中检阅数十年来有代表性的创作成果,是有必要的,是冷静的回望,也是为了相聚的再出发。于是,我开始了以上的回忆,或许这样的回忆是边缘化的,与《海飞自选集》关系不是太大,其中提到的一些篇目,有的也没有收入选集中。不过,一个阅读者的回忆有时能够引起更多的想象,各种可能性或许应运而生……真如海飞在一篇回忆文字中写到的那样——“我们都是一生会与书相伴的人,那么痴缠着文字的人,这一定也是一种天注定的命运或者人生。此刻,在深夜里回忆往事,是多么温暖而又百感交集的一件事,可以让生命和思想都短暂的停滞,忘掉所有的凡尘杂事。”它让我想起当年万寿街那家温暖的书店,让我想起海飞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在阅读了海飞的《苏州河》后,写下过这样一句:“……《苏州河》的呼喊与细语,让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都成为了可能,而其中彰显出来的则是人性的底色……”这不仅仅是《苏州河》,也不仅仅是四卷本的《海飞自选集》,而是海飞的整个文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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